尤琪

无痛呻吟

回到过去


0


时空扯出一张张记忆中缺失的画面,陌生又熟悉的海躁动着淹没她。

她看见自己的脸,在哭,在笑,在痛,在失望…


非要回到过去的意义吗?

也许没有。


有只手带着光深入海面,在缺氧的一瞬间拉起了她。


“喂,上课别睡了行吧。我又不是你的哨兵,天天给你盯老师。”

粉笔灰落在黑板上,老风扇吱呀吱呀的转,面前的脸青涩可爱,春风吹开窗,柳絮填满了空气…


“你哭什么,做噩梦了?”

嗯,梦见学校门口的早餐店倒闭了。”


1

我一定是疯了。


丝绸幕布笼盖着三米高的仪器,强光手电集中出光束散发在绸缎上,如同赤色瀑布,血一般蔓延至脚下。

“这就是你们实验所秘密的时光机?

她顿了顿,显然是在怀疑。

“电影里穿梭时空的那种?怎么不和蓝白色的胖子猫一起钻进抽屉里,起码也该在八十八楼一群强森把关的幽闭防辐室里吧。”


我摊摊手,顺便拉下了黏稠红色的掩盖物。于其说这是实验所秘密发明出来的,不如说一堆破铜烂铁组装起来的。多数零件是博士假意安装于其他仪器偷渡来的。我的确好奇它的用途,也只能懂事的不开口。早上那只消失于舱门内的小白鼠是成功穿越时间还是被撕碎成分子也成了一个谜团。

“爱信不信,只不过那老东西说只能回到过去,未来嘛,还有待研究。不过他又说这就够了,谁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过去…足够了。”


什么足够了?我欲开口询问,手电的微光渲染爬上她脸,一种庄重严肃、难以捉摸的东西横在我们之间,我不由得害怕她接下来的话。听说实验所时光机的秘密她就一直缠着我来瞧瞧,但毕竟我也只是家父托了层层关系,喝酒喝到住进病房才勉强插入的普通技术人员,无权无能。数月稳定工作,才尽量满足她这个小心愿。科学研究向来对她无关痛痒,我该早知道的,或者我可能也知道的。


我想,回到过去。”


2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突然想。很想。”


我不记得她是这样任性的人,甚至从未任性过。我们在读书时相遇,她刻板的像是不会撒娇的孩子,有理由怀疑那人童年没因为想得到某个新奇玩意,在大街上大声哭喊。尽量单薄的零用钱,形如板砖的手机,裂缝蜿蜒盘曲交错,我有时担心电流渗出点了她的发丝。

“爸妈够辛苦了,家里没钱。”这句话如同她的墓志铭,在出生的那一刻,就雕于立在尸体上的墓碑,再流向土地,深深浸染骨髓。

我们将风筝放的愈来愈高,手上是钢丝线留下的痕,深深浅浅。膝盖是追风筝颠倒的伤,大小新旧各异,脸上还是清澈的笑。她的风筝又矮又小,在应让风筝飞在远的年纪却拉紧了线,太高了线要断风筝就要飞走了,太低了又要沾着晨露坠落,用力了疤痕遍布父母会心疼,轻柔了风筝只在风里转个弯便失去了势头。思索,她总用年轻的魂魄承受过载的现实,用理智埋葬童话。我尚且在做梦,她已经接受了所谓命运论,刻板坚强的忧虑着。


“我这样给你讲,这个仪器只用过一次,就是今天早上消失的小白鼠。没什么能证明它穿越时空了。”

那它会去哪里?

“它可能被带到远超设定的时间,和恐龙一起生活,被高速运转的电磁波撕碎,在或者说,它被吞噬了,被时间吞噬了像宇宙的黑洞一样,不知道后果是什么,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和没有来过一样。”


有些不爽,她好像在笑我一般。

你又给我讲这种理工的东西,不懂也不想懂。无知者无畏。”

“喂,这和送死一样,还不想懂。不想懂想怎么样,想直接走进这堆破烂里死掉,做什么回到过去的美梦,想改变什么啊你。”

哈哈哈哈哈,背俩个彩票号码,改变下我们贫穷的面貌。”

这一点也不好笑。所以我没笑,她大概也感受到了,笑了会儿随手拉了凳子坐下,眼神空洞的盯着红色的丝绒罩布。


我突然想,现在好累,十四岁的自己也好累,但没有累到想死过。本来我只是想看看,现在我必须回到过去。”

“不要。”

诶?为什么不要啊,如果成功我就去啾着你好好读书不好嘛,失败了我也不会怪你就是了。”

“可是你可能会死。”

那也是我自己选择的死亡。”

“那你的父母呢,我说些老套的,辛苦养你这么多年不吃不喝也供你上大学,还有我呢,你的朋友们呢。如果你走了,我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们之间的无孔不入的感情,只有我们能懂的秘密,我该和谁讲。就算找到那个人,我们走的路他不可能完整的走一遍,尘封在某个角落的故事可能永远无从提起。”

我觉得我说话开始混乱,她不看我,我却要盯着她,最好能烧她为灰烬永远装在我的衣兜。

“你的爸妈老到无法洗衣做饭的时候谁来照顾,他们想起你难免会痛心疾首,甚至被吞噬掉你像没有来过一样,没人可以记起你。你…你喜欢吃桃子不会有人记得,也没人想起你走路爱靠右边,不喜欢猎奇的影片…”


我说了好多好多,她没打断我,只是一种温柔的目光看向我。我知道,她心意已决,说什么都要离开了。就像十四岁时,我拉她逃社团,她义无反顾的回去上课,任凭列举多少好处。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适当自私一点。”

我也没叫你这样自私啊…

我啊,其实只是想为自己做一次决定,就算这个决定毫无意义。就当是语文课本里突然使出高举反抗大旗的革命者一样。”


她那样说,可以说是强加于自己的责任。像有些儿媳于婆婆,一丝爱意都没有,还是心甘情愿的服务。也许是感恩另一半在世上的缘来,可没有感情,像齿轮操作的精密仪器,只能提供恰当的照顾,无法感同身受,也不想去注意细小的杂乱的俩家人血液无法融合的节点。

先人建立的道德和法则上,不能摒弃,这是最好的选择,不让世界崩坏最可行的方法论。


她转头忘着我,眼里闪光,是我不曾看到的希冀。

可我,如果非要放弃这种公平的权利呢?哪怕是赌上我的所有,死亡,消失,父母朋友,我都满不在乎呢。”


3

她什么时候变的。

这种改变是一沙一砾落入海洋,无声无息无关痛痒的,却在某一刻突然发现它已堆积成一座不可动摇的岛屿,没办法忽视,也没办法改变了。


那些久到泛黄的青春照片里。尽管她满脑子做浪漫的梦,可都用被爱为束缚,未曾踏出一步。父母的期盼,快些跳脱出眼见不高的家,去做老师律师医生,任何稳定有高度的职业。她没做到,那就是她自己定的罪,罪名是死,罪状是从小到大为她支付的学费,为她求人的话语。要是远离这个牢笼,生生世世都受人唾弃,还不如养猪狗,猪狗总会懂得报恩。我说这是她自我想象,她说这是沉重的爱。

于是她也不喜欢跳脱的艺术,美但不是荒诞美,不做尝试,我还笑她是装在套子里的人。等我要经历这些时,深深的明白无力感,无力回报本不想得到深切的爱。


“那我问你,你能想起你十四岁二月最喜欢听的歌是什么吗?暑假开学第一天的午饭吃了什么?”

她摇头。

“这尚且是一个比较大范围的记忆,你都无法回忆。如果你回到十四岁,二月最喜欢的歌你没去听,也许就不会分享给某个朋友,某个朋友不会分享给更多朋友 ,也许其中一个人在什么晚会上唱了被陌生人喜欢,那首歌有《that girl》那样的命运呢?就是所谓蝴蝶效应,你不经意改变的一个小动作,可能让现在的现实崩坏。”

可那首歌火不火我一点也不在意,蝴蝶效…”

“那首歌在意,我也在意!”

不自觉攥紧拳头,却又被自己的幼稚发言逗笑。

我最讨厌用自己本身或是羁绊感情,感恩报德的行为去约束好友的选择。可这一刻,我只是天真的希望她留下来。这是多么卑鄙的手段,利用时间在彼此身上留下的痕,从那上抽了丝线捆绑住她,和父母讲出“为你做了这么多有什么区别”。但如果能留住,我不想她离开。


努力调整呼吸,保持冷静。

“那如果你回到时间奇点呢?宇宙中所有的物质都归零,时间和空间的曲率变为无限大,来到时间和空间的原点。你无法死去不能消逝,只能空洞着活着,那生不如死。”

她看我,一瞬间又转去看那堆破烂,引的我也去看。她的声音好像从好远的地方穿来在我耳边私语。

原先我是想为什么活着来的。这世界一草一木都有意义,我自然也不是无用。可我走到现在,也不需要想这个意义了。”

想来也是,站在教学楼眺望脚下,络绎不绝的车,熙熙攘攘的人,身体是青春的血,有怀抱众生的希望。什么时候变成了,希望有一份好的工作,铁饭碗,嫁个好男人一辈子多幸福。这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人生变成真切的理想,迫切的想得到。

现在的,都是这个世界让我想要的。我好累,累到死了,爸妈也没有骄傲,也许他们骄傲了,可是我感觉不到。你说我连饭到吃不起了,还想这些人生大义,被人骗的连底裤都不剩了,还坚持乐善好施。并不是说我是什么好人物,只是我分不清什么是对错,什么是我想要的,静下心来思考,抛去一切,我都不知道该要什么。”

她转个身,踢的脚下的工具当啷响,恶趣味的笑,我急忙护住。

至于所谓时间奇点也好,被撕成碎片也好背遗忘也没差,我已经不在乎了,不在乎所以也不害怕。也许我下一秒就改变主意了,可没法,我现在就是要钻进这堆破铜烂铁里。你那时给我写的信,字是真的好丑,我恨不得给你掏钱让你读给我听。可你写的没错,没人强迫我背负那些,也不是他们的爱绑架了我,是我用我的爱和胆怯绑架了他们。我爱你们,不想让你们受伤,所以我留在原地,所以我让你们开心,我以为自己也会开心。可没想到,我爱自己也那么多,我没法开心。我一直希望遇到一个像礼物一样的人,浪漫 ,可以救赎我 让我坦然的面对无趣的生活。像无数电影 小说里的魔幻情节,独独选中我 ,可惜啊 我已经错过那个年龄了。没有遇到像礼物一样的人 也没有成为别人的礼物,好遗憾。

“可你是我的人生中的礼物。我卑劣的性格总归是由你先开始改变,我开始示弱和服软,爸妈也开心。”

改变是迟早的事情,我只当催化剂罢了。而且你是变的像我一样,像这世界千般万般的人一样,被爱绑架,用爱绑架,失去了一开始心中的意义。”


不是的,她教我偏执往往会事与愿违,让珍惜的人事物感觉不到那份简单的好意,只要稍稍示弱坦白,就会收到鼓励和善意。

可我还是难以开口,那份善意和鼓励,我这样的人,用什么偿还。

她一一举例,没人想要我用血泪回报,只要我安稳立足于世上,也教我这悲观的人去看浮日游云,小树抽枝发芽,为此真心的笑。

她自己学不会,推我出迷雾,自己在雾的边际挣扎。一半是水汽,一半干燥,折磨痛苦,比深陷入沼泽的人痛苦百倍。


这世上的人仰泳蛙泳自由泳,她现在摊手说不干了,干脆站在岸边,某一刻荒诞的想法坚定的像背诵过无数遍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这是她的告别吧,我猜。她轻轻抱住我,把我的发丝绕在耳后。

你啊,变了。我以为你那时天高海阔,永远少年心气了。就算要落脚地上,也只把乱七八糟飘飘然的梦藏在心里。我多羡慕你,物质满足有正确的爱才有胆量说那些反抗俗世的天真话。没想到啊,我们是一样的,所以才是朋友。

这世界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没什么是亘古不变的,更何况我那一丝固执。我,她,这世界所有人都走向死亡,命运裹挟着推搡着我们,选择一条河流,如果我没有想投身河流呢,这是可以选择的注定。谁不想做特别的那个,我被打败了。

可此刻,她做出一个跳脱现实的选项,我又好像没败的彻底。


这个连交通规则都不违反的刻板女孩,要做这世上第一个回到过去的勇者。

于世界是高贵是牺牲者,于我是愚昧的赴死者。

那些道德论,法律法规,感情什么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回抱她。

“能不能不去…”

我开口,就知道你一定会容许这荒谬的请求。”

“那你他妈还让我说这么多…”

如果你都留不住我,那说明我已经是我自己了。”


是,她吃透了我猜准了我。

我不会去左右好友下定决心的事情,尽我所能的阐述了后果,选择权在她手,我不会干扰。可今天这桩,必然会牵连我,会让父亲几十年的努力付之东流,让家族落人笑柄,我自己又该将何去何从。

可我不是为她,不单是为她,也是为我。多少年没这样任性了,要被人唾弃为没有良知的牲畜也好,我发自内心的酣畅淋漓。这是她所拥有的我即将消逝的自我主宰命运的大旗,唯独一次我们共同握在手里。


4

机器吱呀开门声难听的要死,她一脚踏入机器。

你真不是一个好朋友,居然没有拦住我。

我嗤笑,这人好蛮不讲理。

红色的警报响起,穿警服的人握着枪支匆匆忙忙的赶来,脚步声由远到近,我无端想起中学逃课被抓住的那刻。

实验所门被破开,混杂着她的叹息。

不过我从来不后悔遇到你。”


红色的激光点遍布身体,我慌乱抱头蹲下,压迫感铺面而来,快要不能呼吸。


“我也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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